第六章
白龙之祭(下)
五
白龙江果然由一个心明眼亮、神通广大的白龙之神掌管着吗?
对此一说,在甘南,有很多人相信,但也有很多人不相信,迭部县新就任的环保局局长姚江明是一个纯粹的唯物主义者,她也不相信龙神的传说。但她却同样认为白龙江需要人们拿出真诚予以敬畏,万不可荼毒和伤害,因为自然中的一切都有自己的运行规律,既然人类要依靠它们,离不开它们,就要顺应和尊重它 们的规律,与之和谐相处,否则就要受到自然的反制,也就是人们所说的惩罚。
姚江明是一个认真的人,有时认真到不能通融。
甘南开展“环境革命”之前,她是县里的一个副科级干部,虽然小,那也是领导。那时的领导都是只管大事不管小事,除了开会批文件,基本什么事情都不用动手。2018年她调到生态环境局之后,职务级别还升了,但赶上了“环境革命”就要去带头捡垃圾。“环境革命”虽然是县里的重点工作,需要全面动员、全员参与,但想到最终结果还是落到环境上,她就在心里认定这项工作和自己、自己的部门有着不可分割的关联。不是说干部要做出表率吗?有一段时间,不论在单位、在家里,还是在单位与家之间的路上,她最惦记的一件事情是看哪里有垃圾,说的是捡垃圾,做的也是捡垃圾,只要看见了垃圾,不管想什么办法都要捡 起来送到垃圾箱里。如果是在路上看见垃圾,把车停下也要捡;如果在小区里看见垃圾,不管邻居用什么目光看自己,她也会像清洁工一样把垃圾捡起来。有时,有人在前边扔,她就跟着人家在后边捡。对此,读高中的女儿感到十分奇怪,有一天悄悄问姚江明:“妈,你是不是在单位犯了什么错误,咋天天捡垃圾呢?”
多年从政的人都知道,环保这个部门是一个综合监督部门。说它重要,比什么都重要,不管哪项工作、哪个部门,都和环保有关系,环保部门都有权监督。说它不重要,它就真不重要,重视就重要,不重视就不重要,而环保问题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似乎只有环保部门才重视。上任一个月,姚江明每天都在思考着一 个问题,就是如何定位自己这个机构的工作。是像以前一样推着干,还是真正地发挥作用?这个问题似乎不用思考,谁都会回答,就是要发挥作用呗,否则设这个机构干吗?就算不想干什么事情的人也会这样回答。至于干不干,那就看情况再说。但姚江明是一个认真的人,说干就真的会玩命地干。她之所以要思考这么长时间,就是因为这样一个部门想真正发挥作用太难。尽管近些年大环境和小环境都变得有利于环保部门开展工作,但在实际工作中仍然阻力重重。到姚江明任职的2018 年,甘南的“环境革命” 已经搞了几年了,有一些难度较大的环保问题仍然得不到很好解决。因为很多领域里的环保问题都牵涉方方面面,需要多个部门密切配合解决,只要有一个部门撒手不管,不予配合,问题就得不到解决。而很多部门确实就认为,环保问题只是环保部门的事情,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
早在2017年中央环保督察组就明确指出了白龙江流域存在的一些问题,其中包括金矿、铁矿、铜矿等矿山资源的开采和山体、河道沙石的无序、无度开采, 严重地造成了生态的破坏。之后,省里和州里陆续下发文件,将整改任务分解、落实到了各个口、各个部门。经过一段时间的整治,大的矿山应该关闭的基本都按政策关掉。只有河道治理这一块,因为挖沙采石技术含量低、开采成本小、利润空间大,吸引了大量个体和私人采挖者。虽然整改、处理了一部分,但仍然没有明显的改观,有一些地方的私挖乱采现象不但没有得到有效遏制,还出现了一些新的冒险者。2019年8月,中央环保督察组就要开展第二轮巡视督察,要求第 一轮提出的问题必须完成整改,完不成,大家心里都清楚,它将涉及很多人的政治前途。
经过预判,中央这次督察,迭部的白龙江治理问题肯定是一个重点。但这个重点部位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姚江明已经沿白龙江岸跑了几趟了,这也正是让她一段时间吃不下、睡不着的一块心病。眼看离中央督察组下来检查还有短短的五个月时间,白龙江上大小 25家沙厂,大部分没有合法手续和起码的环保设施,并且还在日夜不停地乱挖乱采。有的小业主甚至打一枪换个地方,专拣便于采挖的地方挖,挖完一个沙坑丢下,去另一个好挖的地方接着挖。一路走过去到处是沙坑,到处是堆在岸边没来得及运走的河沙。本来,这件事国土部门可以管, 基建部门可以管,水利部门也可以管,但谁也不愿意出面。因为谁管谁就会惹一大堆麻烦,谁就会受到各方面力量的威胁和冲击。凡敢在河道里挖沙的人,都有一定的“道道”,普通老百姓哪有那么大的胆子和能量?
到了这个境地,已经没有退路。此时,不但姚江明着急,县里的主要领导也着急。这些年,之所以没有痛下决心把这个问题彻底解决掉,主要还是因为力量上的不均衡。上边压力不大,下边的反作用力很大,两力权衡,就那么推了下去了,在等待恰当时机过程中,已坐失很多良机。现在不一样了,上面有了巨大的 压力,就得想办法把压力变成动力,攻坚克难,否则就得做出一个选择,是自己继续干下去,还是让那些乱采乱挖的人继续干下去?
经过缜密的思考和细致的研究,姚江明决定从建章建制开始治理私挖乱采的问题,不留余地,不留弹性。她决定把所有的沙石厂全部关掉,重新洗牌。在会上,姚江明的想法刚刚提出,还没来得及说出下面的话,就有人提出反对意见。理由是迭部每年也都在搞基本建设,需要大量沙石,如果把所有的沙厂全部关掉,县里大量的沙石需求靠什么满足?总不能守着“聚宝盆”到别处花钱买沙子吧?姚江明的建议是,先关停,再启动,按照国家环保政策的要求实施标准化启动。审批家数、审批条件、环保措施等都要走正规化的路子,要通过行之有效的手段,使白龙江流域的采挖规模、采挖方式、日常管理都实现有序、可控、可持续。新厂不但要按要求规范生产,还要有健全有效的污水处理、除尘设施和规范的场地,保证白龙江的河床不受破坏,流域的环境指标在允许范围之内。
接下来的实操环节进行得十分艰难。25家沙厂没有一家顺利关闭,因为关闭就是断了他们的财路,规范管理就是给他们戴上 “笼头”,这两条既损伤了他们的现实利益,又损伤了他们的长远利益。以后再挖沙就要付出代价,原来基本没什么成本,环保措施一上来,就加大了很多成本,还要交环境保护费,利润空间 就进一步被压缩。鉴于此,姚江明必然要遭到利益方的激烈反抗。停不下来,姚江明就去和电力公司协调,根据政府的指令对其进行停电,直至办妥相关手续再恢复供电。这期间,对姚江明谩骂、侮辱的有之,争吵、围攻的有之,找人通融的有之,深夜打电话拿生命进行恐吓的有之,到主要领导那里告状的也有之。其中有一家乱堆乱放的沙厂,十几年都是那个脏乱差的状态,以前有关部门也曾多次对其监管,但他始终我行我素。这次也给他发了通知,令其将乱堆乱放的沙子运走或规范堆放,结果还是不予整改和理睬。看来对非常之人,也只能采取非常之策。姚江明就只好来硬的,让执法人员找来推土机和挖掘机进行强行平整。
那人通过关系找到了姚江明在合作市当公安局副局长的丈夫,让他好好管管自己的老婆。丈夫电话提醒姚江明,那人熟人多、能量大,在社会上没人敢惹, 要小心他伺机报复。姚江明听了后,反而来了犟劲:“我正等着他呢!”面对这样不肯通融的老婆,丈夫也没办法,便给那人回信说:“老婆不听话,我也没办 法。”姚江明果然是不听话,也不是丈夫找借口。一计不成再来一计,那人直接给县委书记打电话告姚江明的状。打电话时姚江明正好在书记办公室汇报工作,书记的答复很干脆:“这是县里定的事情,她只是个执行者,以后大家都要按规矩办事。”
有县委、县政府和主要领导的坚决支持,姚江明的底气就更足了,一路过关斩将,四个月完成沙厂的规范和整治任务。白龙江干流治理差不多之后,姚江明一鼓作气向上游的支流进发。对白龙江支流上的一些牧场、屠宰场、旅游点等影响流域生态和污染环境的单位、建筑进行了整治。
多儿河是白龙江上游最大的一条支流,而多儿河上游最大的一个村庄就是洋布村。洋布是这个村庄过去的名字,现在的名字叫达益。但人们已经习惯了,一提起这个地方仍然就是洋布。洋布村地处多儿自然保护区的实验区,由于保护区的诸多限制,这个风景优美的村子并不具有很好的经济条件。前几年迭部县的农 业农村部门为了扶持这个村子,帮助他们建了一个养殖合作社,养牛,也养羊, 合作社的带头人也是当地一个朴实的牧民,每年把合作社的一部分收益拿出来给入股的牧民和贫困户分红。但这个合作社最大的问题是紧邻多儿河,合作社为了节约成本,采取传统的牧业生产模式,充分利用了多儿河天然的清水。牲畜的日常饮水在多儿河,牧场污水、粪便的排放也在多儿河。天长日久,多儿河的洋布段一直呈重度污染状态。
作为环保局局长,姚江明也不是不懂牧民们生活的难。几个牧民辛辛苦苦搞起了一个养殖场,几年前贷款100万元,到现在还没有收回本钱。如果能够保留,她一定想办法让它保留下来。可是现在的生产、生活已经和自然生态发生了激烈冲突,两者不可兼顾、不可调和。到底谁应该给谁让路,姚江明心里是十分清楚的,很多事物人类也许都可以伤,唯独自然我们伤不起,伤了自然的最终结果还是人类受伤。这个养殖场,只能勒令拆除、迁址。
这样的结果,合作社的出资者觉得无法承受。于是,就带着几个贫困户来县里找姚江明,他不吵也不闹,就坐在沙发上哭。姚江明知道那100 万元对于一个普通的牧民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很同情,很理解,但她觉得自己不能、也没有权利因为同情就丧失原则。最后,她自己想了好几天,想出了一个补救办法,将她 管理的一个白龙江综合治理环保项目落实给了洋布村,指定由这个合作社来实施,以劳务和利润弥补一下拆迁损失,虽然并不一定能完全弥补,她也算尽了一个干部的道义。
曾有人在背地里讲姚江明的坏话,说这个女人真是性格刚硬,毫不通融,全没有一点女人应该有的气息,不温柔,也无情。隔墙有耳,有一些话竟然传到了姚江明的耳中。讲就讲吧,姚江明倒是淡定,不怨也不怒,权当没有听见过。她知道一个人要想干成一些事情,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不在这方面付出就要在另一方面付出,如果自己办起事情来优柔寡断、毫无原则,又会有人讲 “母鸡到底是打不了鸣的!”随他们怎么讲吧!天知、地知、有人知,足矣!其实,白龙江也应该知道,这个女人内心不是无情,她有的是另一种大爱大情,涓涓、潺潺复滔滔,正如这绵绵的白龙江水,承载着不为人知的使命和祝愿,不事辩解地向人们视野之外的远方流淌。
六
五月的岷山山系冰雪消融、春情涌动。一年一度的桃花水下来了,从大山的皱褶,从沟沟岔岔,从草木根系和大地深处,纷纷注入低处的河谷。白龙江因此而变得更加妙曼和丰盈。闪着银光的白龙江在春天里流淌,也在由东而西的大陆架上流淌,一路发出甜蜜、快乐的声音,天上的白云是她洁白的婚纱,地上的鲜 花是她妩媚的笑靥……
五月初五端午节,舟曲和迭部两县的人们同时向巴藏聚集。那里是白龙江的上游,那里有从白龙江流溢而出的“曲纱”。在藏语里,曲就是河流的意思,曲纱大意就是仙水,实际上是白龙江上游的一处瀑布。我们可以想象那曲纱就是白龙仙女从高处垂落下来的水质的头发或如雾的婚纱。每年的五月初五,来这里的人们并不是为了悼念屈原,他们来这里是过当地的朝水节,完成对白龙江或仙水的朝拜。
白龙江上游的黄家路山中段,有一条墨色的山溪,人们称为 “黑水沟”。黑水沟是舟曲、迭部两县的天然分界线。顺黑水沟行数里,有山岭称后北山,梁上住着百十户藏族人家,隶属舟曲县巴藏乡。出村寨,穿过一段崎岖的小路,豁然可见一座高达千米的悬崖峭壁,在那悬壁中的一条石缝间,有棵千年香柏古树。柏树下盘扎根须的石缝里,一个如碗口大的流泉,四时不息,似一条洁白的哈达从天上垂下。奇怪的是,每逢五月初五这天,溪流会突然变大,泼洒成宽幅瀑布, 散如珠玑,溅落于峭壁底下的深泉和周围的林木中。这就是巴藏“曲纱”的出处。
相传,在很久以前,天宫里一位医司仙女与藏族青年巴卡邂逅,并在医病除灾、除妖降魔、广施善举的过程中产生了爱情,两人随即以山洞为家,结为伉俪。因为他们的爱情触犯了天条,王母娘娘一怒将他们封禁在高山的岩洞之中,永不得出。这一天正好是农历五月初五,也就是端午节。山民们心情十分沉痛、悲伤,便在山崖下煨桑、诵经、祭酒、祈祷,以表达内心对他们的敬仰和祝愿, 希望有朝一日他们能重见天日,继续为当地百姓医病除灾。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有一年的农历五月初五,封实的洞口突然爆裂了一个石孔,从中喷泻出一股飞泉瀑布,人们喝了这个山泉后,治愈了身上的各种疮疾和疑难怪病,并且万事走运,所以认定,这股神奇的飞泉就是医司仙女的化身,沐浴和饮用了它,就能医治百病,净化身心,消灾避难。从此以后,每逢这天,方圆百里的人们便汇集在这里沐浴和朝拜“曲纱”圣水,载歌载 舞,以祈求神灵为他们消灾赐福。
五月初五的清晨,从两县赶来的人群,早早地聚集到悬壁“曲纱”之下。省级非物质文化传承人郭殿臣作为当地德高望重的长者,也随民众早早来到了现场。今天他是这个节庆的重要角色,有重要的使命在身。时辰到了,他走到人群的最前面,双手捧起青稞酒,以指蘸酒,向着曲纱飞散的崖壁弹了三下,宣告祭祀活 动正式开始。
这边,他开始口诵祈福的祷告词,祷告词是古老的藏语,大意是:“仙子啊仙子,水神啊水神,今天是个好日子呀,我们来祭祀你们了!老人来了,小孩来了,就代表大家都来了,我们分两个地方祭祀你。年轻人唱歌跳舞给你看,老人小孩唱不动啊,跳不动啊,就到跟前来祭祀你。天要把雨下,人人要平安,天下 要太平,河水要丰盈,牛羊要健壮。仙子高兴了,水神高兴了,万物洁净了,灾病消除了,大家高兴了!”
那边,人们开始动手煨桑。袅袅的白烟升起来,将对面的阿让雪山笼罩在一片缥缈的烟雾中,仿佛他们要祭拜的仙子或水神就隐在那片烟雾之中。趁桑烟缭绕,众人依次近前,摆上从家中带来的酥油、炒面、奶油、茶等各种供品。紧接着,男女分开,排成两支队伍,沿着顺时针的方向开始转山,女的要去掉头帕, 口诵六字真言,男的则不停地口诵拜神祭词,边走边撒风马,并且男女不停地齐声高喊。喊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泉水的水流就会突然增大,以平时三四倍的流量和速度飞泻而出,形成瀑布。
这时候,人们就会大声欢呼,认为祭祀的目的达到了,医司仙子显灵了,她高兴了,知道大家来祭祀她了,知道今天来的人多,用水量大,所以就泼洒出了更多的神水,供大家使用。人们欢声如雷,显得非常兴奋,凡是参加的人都会被一种热烈的气氛所鼓舞。随后,人们便开始在喷泻而下的瀑布下洗浴,大人们洗 眼睛、洗脸、洗上身,小孩子则要洗全身,意味着洗去陈年的污垢,在新的一年中身体健康,百病不侵。
在离曲纱瀑布飘落的山根约一米高处,有一排整齐而又奇异的化石和十几眼仙泉台,人们分别给命了名:明目泉、生育泉、 聪明泉……老弱病残者可在这些仙泉台上膜拜沐浴。前来朝洗的人们都带着水壶或瓶子,盛遍各泉和瀑布的水带回去,让未能前来的家里人们朝洗。热烈的欢呼声慢慢消失,曲纱瀑布随之渐渐 小去。
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地下山了。盛夏的山路两侧,被盛开的鲜花所点缀,像铺展在天地之间的华丽织锦。人们边走,边唱,边跳,意犹未尽。下山以后,还要到山下的白格寺继续举行祭祀活动。妇女们要跳锣锣舞,她们围成一个圆圈, 手拉手,肩靠肩,由一年老的妇女领头,三至四人手执一串铃铛,抖动铃铛, 脚下缓慢移动,在一个中年妇女带领下轮流唱赞歌。男人要跳摆阵舞。由一个老贡巴带头,他头戴虎皮帽,身穿藏服,腰缠羊毛带,肩扛一只叉着一方腊肉的三角钢叉,叉杆上绑着许多红丝绸带子,用钢叉向天上一刺,男人们马上跟在他的身后,摆起了阵势,众人手挽手、肩靠肩列队在院子里游走。据说这个舞蹈是根据格萨尔王征战的仪式和队列编排而成,刀剑之声、肃杀之气的渲染,无非是想以此种仪式提升一下人们的力量和勇气。
从阿让山上的巴寨西行,很快进入迭部境内。上313国道,继续西行不足 100公里,便抵达紧邻公路的白云村。每年农历五月,这里还会以另外的一种形式祭拜河神。
白云村是迭部排在前列的小康村和旅游标杆示范村,街道整洁,房屋高大,干净漂亮,一切都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但细品, 却无处不透出一股沧桑、古老的气息。未及入村,就有数十棵高大粗壮的古树扑入眼帘,远远看去,它们三五一组,差不多均匀地分布在村寨之外,如同一个个上古武士,沧桑遒劲,庄严魁伟,护卫着同样古老的村庄。有悬挂着的木质标牌,标注了这些树木的年龄。细看,每一棵树龄都在千年以上。转过头,看村中那些高大威武的房屋,虽然房山和院墙都用现代的涂料打扮得细腻干净,但它们的样式却是典型而古老的藏式建筑,是一种本质上和灵魂上的老。
古树群排列在村子之外的白龙江边。这是一片坦坦荡荡的开阔之地,早被村子辟为一片供游人游览的古树公园。就是在这样一个开放的场所,藏着一项古老而神秘的风俗。每年的农历五月十五,全村的妇女都要集中此地,举行一个祭奠水神的仪式。
藏族人称水神为“鲁”或龙神。“鲁”本属水,为清洁之神,却也是忌污、忌秽、忌邪、忌恶之神。虽然一切污秽都能通过“鲁” 而清洗干净,但祭祀时,主祭的妇女必须是从内到外的全然洁净之人。具体地说,身体、衣服要干净,祭祀前要沐浴更衣,忌酒、忌色;不能处于经期,身体不能有疾病;自己和家人没有犯过罪、杀过人或作过恶。否则,会因为人的不洁净冲撞水神气息,不但所求之事不灵,反而会得罪水神,招来重灾和惩罚。还有,在祭祀期间不能被男人看到,一旦被男人看到,祭祀就宣告失败。
每年的主祭要经过村中年岁大、有威望的老年妇女严格甄选,像挑选妃子一样一丝不苟。而在历年的甄选中,阿尕先生的妻子拉木都是重点考虑对象,所以这些年她担任主祭的次数最多。担任的次数多了,祭祀的程序都烂熟于胸,各种步骤、禁忌、规矩等便鲜有差错,深得村中妇女的信赖。
农历五月十五的前一天,拉木就开始准备第二天祭祀的用品。其中最重要也最费工夫的就是扎龙神,妇女们要祭拜的主神就是龙神。扎龙神,要采集各种各样的树枝捆绑在一起,扎成一个人形,然后,用各种装饰将其打扮起来,打扮得越漂亮越好。虽然在祭祀过程中,其他的神如山神、雷神、雨神、财神等各路神仙都要顺便祭拜一下,但都不用扎出具体形象,只用语言叫出他们的名号即可。
五月十五一早太阳初升,拉木就和每家每户的妇女一样,把炒熟的青稞放在水瓢里,然后放些酥油,作为祭神的贡品,还要带些其他象征着宝物的祭品、钱币、种子等。白龙江边的古树群里,有一片宽敞的空地,许多年来就是这个村妇女们的祭祀场所,有专用的煨桑台。仪式总是要以煨桑开场,烟雾升腾起来之后,所有的人都要把贡品摆上煨桑台。大家高声齐诵,行叫神礼:“水 神、山神、雷神、雨神各路神仙都来吃饭吧!”这时,拉木和另一个被推选出来的妇女就开始一人擎着龙神的一条腿行招魂礼,绕煨桑台左转三圈,右转三圈,然后面对众人接受众人的朝拜和祈求。
这时有人向龙神提问:“今年白云村会不会风调雨顺?”龙神不说话,以具体动作来回答是或不是。如果是风调雨顺,就跳 一跳;如果不下雨,就倒下。作为主祭的拉木非常虔诚, 她坚信这回答就是来自龙神自己,绝对和她这个主祭意愿没有关系。这些年的祭祀,她大部分时间都充当着龙神的“腿”,她说她敢拿 自己的性命担保,绝对没有操纵和支配过龙神。从她的本意讲,是希望每年都风调雨顺的,但有一些年份,手里的龙神就是扶不起来,不跳也不立,总往一边倒。
紧接着,妇女们根据自己的需求卜问各种各样的问题。因为在人的实际生活中总是有各种各样的难,这个环节总是进行得复杂、冗长。有人问老人的病会不会好;有人问丈夫出门在外会不会遇到不测;有人问庄稼会不会有好收成;有人问牛羊会不会闹病灾;有人问儿子会不会娶妻;有人问女儿能不能生孩子;有人 问家里的孩子能不能考上大学……当妇女们提出问题后,龙神仍然倒着,扶不起、也不跳,提问的人就会很失望;如果龙神跳了起来,就很高兴,祥瑞彰显,就要进贡或向白龙江投宝偿愿。
这样的活动,每年都要进行大半天的时间,直到妇女不知道还要问啥,服侍龙神的主祭也已经筋疲力尽,活动才宣告结束。活动结束后,拉木还要把龙神拆解开,将那些树枝放到一个僻静、干净之处。龙神乘风归隐,民众各回各家,白龙江依旧闪着银光兀自东流。揣着大把大把的美好祝愿,人们的日子又将随着季节的轮回开启一个崭新的循环。(待续)
任林举
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吉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电力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玉米大地》《粮道》《时间的形态》《此心此念》《虎啸》等。作品被翻译成英、俄、韩、蒙等多种文字。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第六届冰心散文奖、第七届老舍散文奖、第二届丰子恺散文奖、首届三毛散文奖、2014年最佳华文散文奖、长白山文艺奖、吉林文学奖等。
来源:甘南日报